每年快到中秋,就有人给我送月饼。一般都是澳门生产的月饼,大的有家乡磨豆腐的石磨盘大,半个磨盘那么厚,里面无非是各种坚果很多,当然也甜也香。收到这样的一个月饼,我就开始发愁,吃也吃不完,放久了还怕变质。放进冰箱里又太冷了,我的牙吃冷的又不行。所以我一般只要那种差不多只有荸荠大的水晶月饼,馅都是各种水果。或者,就只收月饼票,再送给同事朋友,让他们自己去指定的地方领取。
月饼,代表着团团圆圆。农历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天上的月亮圆了,地上的人也要团团圆圆。圆,是个很吉祥的字,相聚是团圆,结婚叫圆房,如愿以偿叫圆梦,少数民族跳舞都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盆啊锅啊碗啊,都喜欢圆的,古币也是圆的。圆几乎是一种图腾,一种情结,一种文化,一种象征,一种理想,一种信仰。它的源头,我想大概是因为月亮是圆的。虽然太阳也是圆的,但太阳有光芒刺眼,没有月亮温柔,月光温柔得跟水一样,所以骚人墨客爱说“月光如水”。由此联想到女人也如水,男人有水才能成泥,否则就干裂了。这就把天上人间联系在一起了,是天人相合,天也是圆的,地球也是圆的,做人讲究外圆内方,是《周易》的深刻思想。这个圆字,几乎可以联系到世间万物。——先打住,回到月饼上来说。
中秋节先一天,每个职工发两盒本市酒楼做的普通月饼,我就说发多了,因为我看到宿舍区垃圾桶里都有没开封的月饼。领导说“是为了扶贫”,比如香蕉,蕉农八分钱一斤都卖不完,就要我们两角钱一斤买了,分给职工,也是扶贫。结果垃圾桶里都是一挂一挂没有吃过的香蕉。这样扶贫太简单了,又浪费,第二年进行了改进。
我却因此想到了小时候过中秋节。那时候的月饼有烧饼大,表皮白黄色,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糖,和石头块差不多硬,呲牙咬一口,“嘣”响一声,粉末溅出一尺多远。价格是一两粮票,八分钱一个。之所以那么硬,是代销店怕受潮,把月饼先藏在石灰缸子里,缸口盖得很严实,不让月饼接触空气,防止月饼吸潮变软了,就没有那一声一声的“嘣嘣”响,就没有那么过瘾了。

几十年前的月饼
从生产大队到公社不太远,翻过一个小山坡,再经过一个田垅就到了。山坡上有一棵很古老的大楠树,树下横竖放着几块很厚的大石板,供来往挑担的人坐下歇一会,擦擦汗,用棕笠为自己扇一扇风,凉快了再走。我听父亲说,解放前那里还是森林,就有那条路,有那棵大楠树,那是一个地标。他说有一年,一只老虎坐在树下,七天没动,吓得所有人没敢走那条路。后来有几个年轻人觉得蹊跷,手持扁担,麻着胆子慢慢摸上去。一场虚惊,原来是只死老虎,虎死不倒威就那样传开了。
那年我父亲被遣回到祖籍,全家人都跟着他回去。饥饿是难免的,但青山绿水却非常怡人,我依然很快乐,很快就跟家乡的孩子打成一片,成天在稻田里钓麻怪——青蛙,潜到深塘里摸田螺、蚌壳,下河捉鱼和螃蟹。那天突然听到消息,说是在古楠树下,要进行场打赌。打赌的内容就是在规定时间内,一口气吃完十个月饼,算白吃;如果没有吃完,加倍赔偿。太惊人的消息了,在小山村里具有轰动效应。我也赶紧去现场观看,费老大劲才挤进去,打赌刚开始。
做中的人说:“讲好规矩先,可以喝水,时间到时只要最后一块月饼塞进口里就算赢,最后一口慢慢嚼没关系,不能把人咽死对不对?”围观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喊“对!”做中的人说:“开始!”吃月饼的光着膀子即刻开始吃。前两三个都吃得很香甜,说句真话,围观的都羡慕他享口福,那“嘣嘣”声几乎比唱连花落还好听。从第四个到第六个,吃速开始慢了,要求喝水了。一木桶子井水和竹筒勺子早准备好了,有人搯水直接送到他口边。他喝了水,面上还有笑容,打赌的另一个人穿着短袖衬衫开始出汗,担心他的十个月饼可能有去无回。可是吃到七八九三个时,越来越艰难,不像是享受了,慢慢变得像受罪,喂水的及时喂水,嘴角不断有泥石流一样的饼水混合物往下流。围观者不约而同地喊“加油!加油!”只差没有手里挥动小旗帜了。吃到第十个,也就是最后一个,提小闹钟的开始读倒计时,情节已经发展到了高潮。吃的人口里胀得不能再塞,但他还往死里塞,腮帮子鼓起比头宽很多了,眼珠子睁圆得很吓人,整个面部完全变形,肚子也撑圆了。我为他担心,生怕他输了。如果他输了,他拿什么钱赔?“加油!加油!”当念倒计时的人说“时间到”!他刚好把最后一块月饼塞进口里。“荷——赢了!”一片欢呼。吃的人口已经胀得完全不能动,只有鼻子在艰难地呼吸。做中的人说:“扶着他,别让他倒下!”还有人说:“你已经赢了,快吐出来!”他终于慢慢地把口里咽不下去的吐出来……那惊心动魄魄的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
时代前进了,多么好的月饼都扔进垃圾桶里了,或者成了击鼓传花的人情游戏。当年吃月饼的“嘣嘣”声也听不到了,现在的月饼没牙的都可以吃。还讲究到把水果馅的月饼像切蛋糕一样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精致的塑料叉子慢慢往口里送,一边吃,一边饮茶,一边谈笑。那个年代里,多么朴实的农民,多么艰苦的生活,多么快乐的精神,有多少人还记得?我们不能忘记历史,今天的幸福生活既是革命先烈开创的,也是无数最普通的劳动者用汗水和一种追求幸福的精神几代人建设起来的。月饼啊月饼,你真的是圆了中国人的梦啊!你普通,你平常,但你的历史是惊心动魄的。

现在的澳门月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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